一颗樱桃儿

白日梦想家 喜欢有温度的文字和有趣的灵魂

失痛



他在两百岁那年失去了痛觉。


彼时鳞甲刺骨的冷,额上淌血的温热,臂膊上细小的创口都曾那样剧烈地牵动他的每一根神经。“广儿实在太过于敏感”,那个人总会在为他上药时轻叹,随即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于是他安心合眼,放任自己沉溺于黑暗。黑暗中他眼前变换着无际的花朵,一朵又一朵,落在他唇上时微微温着热。他眼睛睁开又闭上,轻抚被细心包扎处理妥当的伤口,一处又一处,成为他心底不曾公诸世人的荣光。


他回过神来,长刀上跃着寒光,升起又落下。剧痛袭来,想也不用想,龙尾上新添了一尺深两尺长的伤。可这实在是太痛了。他咬紧牙关,生生将一声痛楚的龙吟与喉中上涌的鲜血咽回。等此日过去,等此战过去,他想,他便可以在光明之下拥有他的帝王。

然而事实上他却在斩杀完最后一颗妖兽头颅后昏厥。他被族人抱回军帐,高烧五天五夜,温度火热得吓人,后来高烧终于退却,紧接着开始耳鸣,头晕,天昏地暗时他仍迷糊地努力回忆着那人的话“广儿如此,朕定不负你,你等着朕,你等朕……”他耐心地等了过去,像条未出生时的懵懂小龙,这世间如此混沌,而他眼底清澈安静地等一个人。不久以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不再感受到任何痛楚,他任伤口如花朵开满全身,却感到倒也别有一点乐趣。“以后再也不会觉得痛了,”他把头枕在那人腿上,带一点兴奋地告诉那个人,“不痛,就可以不用害怕受伤。”那人眼里皆是无奈与引人沉溺的宠爱,“朕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大战已了,妖族惨败,皆收服镇压归顺于我天庭,至此天上人间地下,三界可永世太平。”他听着心里欢喜,尾尖甩一甩绕上那人的衣带,换来久违的眷恋的温存。


“我儿敖丙现究竟在何处!”这是敖广不知多少次焦虑地冲着那头豹子询问。如何不焦急,如何不心急如焚。在何处?安否?何时归? 他从未觉得这海底炼狱如今般可怖可恨。失去敖丙一日,他的心便死去一日,褪色一日,冰封一日,身下岩浆似孽火般灼热,身盘石柱冷硬如坚冰,他却如何也感觉不到。他将他的生命与所有希望注入那颗小小的龙蛋,看它一日终于恢复生机,日夜盼它破壳,窥它拜师学艺,给它不厌其烦地描绘海上日出日落,人间三月山草四月桃花七月河灯美景。它给予他新生。如今这蜃楼般的念想瞬间化为泡影。丙儿生死未卜,而自己无能迈开一步。


那个很拽很拽看起来丑萌丑萌的三岁小毛孩儿,豁着一口尖牙,头顶胎毛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他的地盘。“这哪儿?” 哪咤小屁孩儿两手往裤筒里一插。成何体统!他想。 可千万别让丙儿碰上这样的人,省得带歪了自家一颗好苗苗。 “喂,老龙头!”   “小孩儿,这里是龙宫。” 操,又走神了。几百年不曾骂过的脏话今天却破了例。 他回过神认真端详起面前的小人儿来。“陈塘关来的孩子?”“你管我哪儿的”果然很没有礼貌。他愤怒且自我感觉无敌失礼地冲小人儿哼了一声。“喂,先不说这个。” 小人儿凑上前来,“小爷知道敖丙在哪儿,但爷一个人整不过上面那帮臭老头儿,你得去帮我。”    “哦,顺便说一下,太乙真人弱爆了,还不如他骑的那头猪呢,连架都打不过还想让小爷叫师父。”   “唉我说你们这个什么鬼地方啊,一室一厅大通铺?给小爷都整笑了,这是人能住的地方吗?” “诶我说……”     敖广:“…………………………………………”

好吵。敖广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拯救一下大通铺里共苦共苦的族人们的耳朵。“小孩儿,你别吵……” “你别……” “唉,请先听我说行吗……” “不是………” 他放弃了。


“这天地苦海间,我亦如蜉蝣,朝生暮死只为寻一点甜。”“几百上千年的等待,生命在蛮荒与无望中流逝得飞快,我努力去回想一片片的断白,沙上的光影,和同万古沧海一同响彻的悲鸣。声音逐渐清晰,继而眼前明亮,我又看见了那海螺,我看到它被那孩子的一双手紧握……”


“他回来了——”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又飞快。黑暗里积蓄的委屈、辛酸与自以为的忘却在见到斩龙台上那条为八十八条铁链紧缚的苍白小龙时齐齐迸发。“无论如何,丙儿还小,他不能、也不应当遭如此对待,错皆在我。”他俯首称罪,三尺斩龙台的血腥味生生入鼻。  也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他想。  我助你渡情劫,替你征战,为你镇守东海,为你,为你,皆是你。爱恨情仇七情六欲和一颗真心皆给了你,如今仅余这一条贱命,无论如何也请佑我儿平安。


敖广静静地伏在斩龙台前,听那人宽仁的声音不紧不慢宣读他的罪行。“东来龙王敖广,私自勾结盗取灵珠,其罪一。”“疏于职守,擅闯天庭,其罪二。”“你可知罪?”


他深深俯首。


“臣,知罪。”


“东海龙王敖广,邪念尚存,妄图满妖族一己之私,抗天庭之意,陷生灵于苦海。”“当使龙族永世脱离仙籍,囚于海底岩浆地狱,妖王敖广当受九天雷霆剥皮脱筋断魂之罚,堕入轮回,永世不得重返三界。”


斩龙台是冷的,他迷迷糊糊地想,丙儿还是不要踏上为好。


“臣,伏罪。”


他再次闭上同海洋一般深蓝而冰冷的眼睛,再一次深深、深深地俯下身去。


“龙族敖氏敖广,斩妖族有功,归顺天庭,赐仙籍,封东海龙王,守东海。”


寒冷是不会变的。 它依旧和那时的一样。


而这一次的感觉有所不同。 电流蹿遍全身,他发出无意识的嘶吼。心里有被撕裂的感觉,像丙儿许久不修剪的小爪子,一下一下撕挠拉扯。丙儿现在怎样了呢。迷迷糊糊又想。有点疼。  啊,原来是这样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仿佛又是故友重逢般地,他居然有些欣喜地迎接无边无际袭来的剧烈疼痛。  痛啊,好痛啊,不痛了,广儿乖,不痛了,朕给你上药,不痛,痛……  他已经不知自己无意识中呢喃着什么。事实上他早已心如死水般平静。 


又是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包裹着我的黑暗啊,如此的熟悉。浑身都疼,哪儿哪儿都疼。他尝试着翻身。  身子被人温柔地禁锢。


“广儿? 再睡会儿”


“是朕的错,昨夜过于贪心了。”


“疼吗,朕给你揉揉。”


“好好好,朕同你拉勾,以后不再胡闹了。给你揉揉?”


“不疼不疼快飞走……”




“我的小广儿呦——”



不疼了,完全不疼了。早在几百年前。


没有征杀讨伐也没有春宵帐暖。没有什么时候他失去了痛觉。


他仍想费力地抬头睁眼,可他做不到。他发现那种感觉钻心彻骨。于是他扯起一个傻傻的笑容。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还有他的痛觉。










(我这神奇的排版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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